同饮杯中月 - 同饮杯中月、贰参
初春乍暖还寒,老屋一隅的菜园里也长了不少杂草野花,杨慕珂已经将能採收的作物都採了,吃不完的也分送给邻里,这天他没空去整理菜园,一早和母亲吃过早饭就带她去市集採买东西。他替她挑了几套成衣和鞋履,又买了些外出用的物品。杨雿熙跟孩子一样,对什么都好奇,她发现这趟买的东西和平常不太相同就猜道:「我们是不是要去外面玩啊?」
杨慕珂说:「我打算搬家,还在申请文牒公引那些,趁等待的这几日做点准备。」
「为什么要搬?」
「娘亲不是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太大了,常听到怪声音?那我们就再找个适合的。」
杨慕珂哄她几句,附近摊贩有人在间聊近日城里的怪事,说的是某古寺的僧人们全都一夜间暴毙,把香客们吓得半死,前去查办的衙差还从寺庙后的山坡那儿发现许多死尸,那些亡者彷彿被树林吞掉一般,尸身被树根抓缚在地底。杨慕珂分神偷听了会儿,没有谁聊到巫鈺,就好像巫鈺这个人从来不曾来到这世间。
无论是死是活都无人记掛,杨慕珂忽然有些感慨,他转头对杨雿熙说:「娘亲,一会儿回去以前再陪我去个地方好么?」
「好啊。」
他们母子来到古寺后方那座隐密的山洞前,杨慕珂原本打算为巫鈺立个墓碑,但是对巫鈺而言大概也只是多此一举,立了墓碑反倒显得更凄凉吧,想想又作罢了。许多事他真的无能为力,巫鈺好不容易在山洞里因为那一点光亮而重生为妖,却又被他夺走生机,但他一点也不后悔,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,他还有母亲要看顾,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,只不过回想起过去相处的那点交情,心里仍有些悵然。
巫鈺的人生是一连串的错误和悲剧,岂不是和他相像?只不过他死了一次以后还能有机会挽回一点点亲情,因为他幸运和娘亲重逢了,可巫鈺就是什么也没有了。他不想和任何人深交就是这缘故,不知哪天要夺走谁的生机,要狠得下心,为了不要日后伤心,乾脆一开始就不要与谁交好。
杨雿熙没瞧见被树丛掩藏的山洞,只是疑惑看了看杨慕珂,又四处张望,她问:「儿啊,你在看什么呢?」
「有个认识的人在这里走了,我想离开以前和他道别。」
「可是没看到人影啊?」
「他已经先走了吧。不过,要是真的有来生,希望他那时能一路顺遂,不再寂寞孤独,不再吃苦受罪,不再一无所有。」
杨雿熙没仔细听,她已经分心跑去旁边玩綬草和其他春天花草了。
杨慕珂说完又想着,一无所有也未必真的不好,至少没有罣碍?想到这里,他心上骤然浮现了一抹如梦似幻的身影,很久以前他也邂逅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妖魔,那妖魔告诉过他,人心最能吸引妖魔,谁是谁的牵绊或执念,他还没能明白,只盼自己不会成为那妖魔的束缚。心头浮掠而过的念想太刺痛人了,他脸色不太好,有点喘不过气来,只能压下不该再有的思慕,逼自己不要再想起。
几日后杨慕珂带杨雿熙啟程,一路上桃李盛开,还有樱花、木兰,湛蓝晴空和明媚春光让母子俩心情愉快,精神也不错。
杨慕珂顾虑到杨雿熙的病才刚好,而且也不想天天让她往脸上涂抹东西,特地买了顶纱帽给她戴,走累了就坐在树下吃点东西。不久前他摄走树妖生气,所以能撑好一段时日,不过也不能太过松懈,为了能活下去跟照顾娘亲,他得尽量把所有事都想得更周全。
「天气真好。」杨慕珂愜意望着娘亲微笑。
「我的宝贝儿子笑起来真可爱,真好看。」杨雿熙手拿着饼就扑抱过去,然后嘻嘻哈哈坐回原位。
杨慕珂知道娘亲还常常把他当作是幼年的自己,他也不晓得为什么娘亲能认出自己,他已经长大很多了,但是娘亲一眼就认得他,还把他救活了。一切都很不可思议,但他却不知道娘亲为何会傻了,找过不少医生,连游医也请来看过,都说没得治,治不好。
杨慕珂内心挣扎过,杨雿熙的心神失常有可能是受伤所致,也有可能是心神受到重大的打击,万一原因是后者,那么治好娘亲的病是否对她好?他无从得知后果如何,但只要有机会他都不想放弃。
吃饱喝足,他收拾好了就牵起娘亲说:「继续赶路吧,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个村落。」
「好吧。我们走好久喔,要到哪儿啊?」
「我们去更大的城镇,或许能找到医术高明的人治娘亲的病。」
「我没病啦。」杨雿熙皱起脸说:「我不喝药了。」
杨慕珂浅笑哄她,牵牢了她的手上路。现在他们是平凡的母子,每日的烦恼就是该怎么解决一日两餐,怎么攒钱,和其他凡人无异,偶尔为了混口饭吃他会替人解决一些疑难,卖些符籙,但是已经和什么修真界无缘,即使看到那些自称半仙、活佛也都是神棍而已,十年来没再碰过任何一个修真者,连天蘅教的人也没遇过。
他和杨雿熙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过上了这样的日子,他曾设法打听灵素宫的事,想知道明蔚他有没有全身而退,也试过卜卦算命求问明蔚的生死安危,然而这些努力全都一无所获,凡人地域很难打听到修真界的事,他也不敢乱找人打听,不敢拿传信符联络明蔚,怕灵素宫的人发现他没死。其实他不怕死,但他害怕连累杨雿熙。
忆梦谷在遥远的异国,他很难带着杨雿熙长途跋涉去那里查看情形,再也没有攀云丹或其他丹药可以吃,他的修为又退回到没有服用金苓蔘以前,甚至更糟一些。盛如玄所下的噬魂咒是个相当狠毒的咒术,让他整个人像一个破了洞的器皿,道行、生命都在不停流失,只能想尽办法填补。杨雿熙救他那会儿也是恰好在一座灵泉附近,他摄走了那灵泉的所有灵气才得以保命。
说来他能被杨雿熙发现,还得多亏了盛如玄和袁霏缨太讨厌他,尤其厌恶他们的独子蓝晏清心系于他,所以看他刚断气就赶紧将他尸身扔远了。好在他们没有把他尸身火化了,或许也只是嫌麻烦,扔了了事。
「儿子你看。」杨雿熙的手抚过路旁树上一枝未开的花苞,小花忽然逐一绽放,她又合握双手像在祈求什么一样,在她脚边就生出许多花草来,应该是原先就落在土里的种籽,她使它们迅速茁壮生长,再开花凋零。她觉得很好玩,望着儿子咯咯发笑。
杨慕珂留意过周围没人,提醒她说:「好啦,娘亲别玩这些,被人见到就不妙了,记得我跟你讲过什么了?」
「什么?哦,你说被发现会被卖掉。但是有次、上次,我也让石头开小花,你跟他们说那是变戏法,他们还给我们钱哩。」
杨慕珂苦笑说:「不是谁都那么好骗的。娘亲就听我的吧,好么?你也不想被歹人抓去卖了吧。」
「不想。」杨雿熙摇头,自己把帽子上的轻纱放下来。「我不变戏法了。儿子关心为娘,为娘晓得,你孝顺,晚上为娘唱歌哄你睡啊,乖。」
杨慕珂对她微笑,路上随口问:「对了娘亲,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于我爹的事?」他问完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应,转头看杨雿熙一脸呆然往前走,他又问:「娘亲不记得我爹的事了?」
杨雿熙眨了眨眼回答:「为娘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啦。你没有爹啊。」
杨慕珂挑了下眉,该不会他亲生爹娘也是段孽缘?算了,有时知道太多也不见得好,顺其自然吧。
天黑前他们到了一个小村庄借宿,村民看他们母子没什么可疑的,母亲还是个傻子,也有些同情他们,给他们一间空房借住一宿。杨慕珂有些不放心,还是帮杨雿熙在脸上涂了香木的树粉,花钱要了一些东西吃,再要了一床被子。
床只有一张,杨雿熙坚持要让小孩子睡床,杨慕珂只好先躺床上假装让她哄睡,再等她坐着睡着后把人抱去床上。他替杨雿熙盖好被子,自己睡桌子上,他有些失眠,莫名想起被救活以后的事。
那时不是没有人想试探他的死活,有人日以继夜的用传信符和各种方式联络、找寻他,就像他想对明蔚做的那样,但那个人不是明蔚,而是蓝晏清。
所以他给自己堆了个坟塚,埋了已然破烂的旧衣进去,也埋着一小块刻着盛雪这名字的木牌。他从来都不习惯那名字,终于能割捨掉了,盛雪这个人彻底死了。当时他身体尚未康復,无法远走,但还是带着杨雿熙尽量躲远,不再去看那座坟塚。
每天都有青蓝色的雀鸟飞到刻着盛雪之名的墓塚那儿,有时是许多亮蓝色的蝴蝶,那全都是蓝晏清所施的咒术,不过杨慕珂再也不会去看那座坟,也不在意了。
杨慕珂他们花了几日来到一座小镇,搭了趟顺风车进到大城里,带母亲找到地方租住时先付了一笔钱,剩下的钱并不多,母子俩就近找了个路边摊解决一餐。大城就是不同,偶尔能看到一些修真门派的弟子走在路上,城里也有专门给修士们买卖材料、交易情报的店铺。
杨慕珂有些紧张,但也想过要不要去那类的店铺看看有没有一些关于灵素宫的消息,如果能打听到明蔚的事就更好,当然他不可能直接去问,如果能从一些蛛丝马跡自行推敲就好。但眼下他只是想想而已,一切以母亲的事优先,他得先设法赚钱给母亲找医术高明的大夫,或是医修。
饭后杨慕珂抓紧时间打扫租下的地方,整理出一间房给母亲休息,他把买来的棉被放到铺好的床上说:「娘亲你累了吧,我去烧些水给你泡脚,泡完就睡吧。」
杨雿熙还在玩手里的纸风车,她点头应好,过了会儿发现儿子不在房里就非常慌张,急忙跑出房外喊:「慕珂,慕珂!你在哪里?我怕。」
杨慕珂在烧水,听母亲叫喊立刻跑回来哄,他看母亲还不适应这陌生的环境,乾脆带人一起去烧水。杨雿熙睏了,站着也开始点头,杨慕珂失笑,兑好一盆温热的水伺候她回房泡脚。
「娘亲泡脚吧。」杨慕珂搁好水盆就蹲在床边伺候,亲手帮她洗脚,听到杨雿熙忽然讲起往事说:「这个水盆,好怀念啊。」
「怀念?」
杨雿熙用两手圈出一个小圈说:「你还这么小的时候,我们一起帮你洗澡,用这样的小水盆绰绰有馀。刚生下来时,你真的好小好小,好可爱。」
「我们?」
「是啊。我们啊,那时候好开心,天天都笑着,我都不想回天上了。」
杨慕珂倾听她讲话,心想娘亲八成就是盛如玄他们想找的天人吧,至于她口中说的「我们」应该是指她和父亲。「你说的我们,是指你和爹?」
杨雿熙笑了笑:「你又没有爹,真是小傻瓜。」
「是么?」他一头雾水,难以明白为何她总是这种回应。「如果我没有爹,那我是哪里来的?」
「当然是我生的啊。」杨雿熙指自己肚子说:「从这里。」
杨慕珂莫名松了口气,幸亏不是捡来的,也不是石头蹦出来的。他看杨雿熙连连呵欠就让她先睡,自己去把水倒了,再睡到桌子上,等隔天有空再继续打扫屋内。次日一早他买了现成的蒸饃回来和母亲一起吃,吃饱再一起去寂明馆。
寂明馆不是传统由修真门派开设的问事、交易处,而是由凡人、精怪和修士一起经营的店铺,和一般只开放修真者出入的地方不同,对各种族类都相对友善,而且听说许多国家的都城都有开设寂明馆,这城里也有一间分馆,这也是杨慕珂搬来这里的原因之一。
寂明馆外部和一般茶楼差不多,都有人跑堂帮客人点菜叫卖点心,想交易的会再叫人来,或另外到厢房去谈,不定期会有修炼材料的买卖活动。
杨慕珂到寂明馆要了个屏风隔间的座席,叫了两盘点心和一壶茶,然后向店里人问有没有什么差事,来接待的年轻女子打量他几眼客气询问:「不知这位郎君有什么擅长的技能?」
「我会替人看些风水,还有简单的辟邪驱鬼,炼些符咒、摆佈阵法,不过杀人害命的事我不干,一般的护法、养生、求财、招福、和合都略通一二。」
女子拿出一本小簿子翻阅道:「若有现成符咒可以带来这里买卖,经由敝馆的修士认可、鑑定后会先付你一笔本地可用的银两,若要换成丝绸布帛或其他修炼的材料也行,敝馆都有标明价码,不清楚的都能询问。
至于其他的嘛,你可以等会儿到掌柜那里要张单子写明自己能做的事,之后会掛上名牌。要是有人提出委託就可能派到你那儿,要是顺利完成一件委託就会继续将你的名牌掛在馆内,若犯了寂明馆的规矩就要拿下牌子,永不採用。详细的你可以拿单子再问个明白。」
杨慕珂谢过那女子,他让杨雿熙先坐一会儿,把身上带的符咒都拿去卖,换到一笔钱够他们母子过上半个月,收获意外的多,也让他暂时松口气。他立刻用这笔收入给母亲找医修,母亲那病恐怕不是一般医者能治好的,寂明馆的人说这城里恰好就有位不错的医修,下午应该会来看馆里进的药材。
杨慕珂决定先带母亲去附近逛一逛,午后再过来这里等候。他们散步熟悉环境,饿了又回寂明馆歇脚,午后的寂明馆有艺人抚琴奏乐,有些人直接在座位上打盹儿,也有人拿起书看,和外面路上车马喧嚣相比,馆里气氛很和谐。
上午接待过杨慕珂的女子过来跟他们讲:「先前和你们提的那位医修来了,她正好有空,现在就要去找她么?」
杨慕珂连连应好,牵起母亲跟上去,他们上了二楼进去长廊上某间厢房,鏤刻的圆窗开了道宛如弯月的缝,窗前椅榻坐着一位正在喝茶的女童,那女童抖了抖脑袋上的兔耳,眨着乌亮的双眸看向来者说:「初次见面,我是春蓼。如你们所见,我不仅是医修,也是个妖修,若是介意的话可以现在就离开,不要紧的。」
杨慕珂看到那女童愣了下,那医修他是认得的,是蓝花村里的小女娃,不同族类的精怪有各自的生长情形,女娃长大了一些,但依旧是个孩子。看来春蓼没认出他来,但他内心越来越激动,因为说不定能从她这里问出其他人的事。
不,眼下还是先看母亲的病吧。杨慕珂赶紧稳了稳心神牵杨雿熙过去说:「只要能医好我娘亲的病,不管是谁都好,我什么都愿意做。」
「别说得这样夸张啦。」春蓼笑了笑,丢了颗不知是药还是糖飴的黑色圆粒进嘴里。「这位夫人要看病对吧,请坐到我对面来。」
杨雿熙疑惑盯着春蓼看,回望一眼儿子,然后又拼命打量春蓼,她坐到兔精对面时讚叹说:「小妹妹生得好可爱,还有兔耳朵呢。可以摸么?」
「娘亲。」杨慕珂为难笑着想劝母亲,却听春蓼说没关係,女童还把脖子伸长,让杨雿熙碰了下兔耳尖端。
杨雿熙害羞收手,惊艳道:「好软。温温的。儿子你也摸看看!」
「我就不必了。」杨慕珂尷尬得不得了,又对春蓼说了句抱歉。
春蓼竖起两根食指,指尖相触后画了一个发出淡金光亮的圆圈,金圈翻转成一轮光球朝杨雿熙飘去,光晕慢慢笼罩住杨雿熙的脑袋,继而罩住整个人。杨雿熙一脸好玩的发出轻笑,又小声的随兴哼唱:「小兔儿,小兔儿,画着一个小金月。」
春蓼收功后金光散去,她对杨慕珂说:「你娘亲的身子很健康,但是她可能以前经歷过很大的打击,导致元神震荡失了些记忆,虽然魂魄俱在,但为了逃避不想面对的事,所以性情多半会像个孩子一样。一般民间的医术和材料恐怕不容易治这个,我先用自己的办法试着让她探索过往记忆吧,明日这个时候你们再过来一趟。」
杨慕珂躬身感激道:「谢谢你愿意替我娘亲医治,那么诊金……」
春蓼摆手说:「不收诊金,但是听说你也会炼符,我就委託你帮我炼几种符可以吧?」
「没问题。」
杨慕珂拉着母亲要离开厢房前,春蓼忽然又喊住他们,她迟疑的抿了抿唇,谨慎客气的询问:「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儿见过?我好像见过你。」
杨慕珂想也没想就应付道:「肯定是在下这脸生得平凡,让你有这样的错觉吧。」
春蓼仰首思考,表情有些困惑:「是这样么?小光哥哥老是取笑我乱认人。那是我失礼了,对不起啊。」
「没事的,不用放心上。」
离开寂明馆时,杨雿熙抽手在裙边擦了擦掌心说:「儿子,你流好多手汗,要不要请兔儿妹妹给你看病?她那个月亮好漂亮好舒服,像站在云雾里那样,有点凉,轻飘飘的。」
「我没事,娘亲我们先回去吧,饿不饿?」杨慕珂哄她回家,心还跳得有些快,他还无法预料春蓼要是认出他会怎样,迷茫混乱的思绪仍需要缓一缓。
是夜他果然失眠了,过去几年他其实很少再想起灵素宫或明蔚的事,除了日子过得忙碌之外,也是因为他不敢多想,但今日白天的事让他心乱如麻,脑海全是明蔚。从小就习惯有明蔚陪伴的他,捡回一命后反而不去想,不是因为无情,而是因为他不敢再想,而且想了也没什么用,如今他连活命都有困难,又要照顾母亲,只能将明蔚当成过往的一场梦。
虚掩的窗吹进来一些凉风,身体有些疲累,但他神智却清醒得很,馀光看外面深沉的蓝紫色夜幕,觉得那顏色也有些神秘和哀伤。
他想问春蓼有没有明蔚的消息,却又不敢问,也不知道从何问起。他也害怕听到自己接受不了的结果。他想知道明蔚可还安好,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疑问,此刻百般煎熬他,其实这疑问也压在他心底许多年,他害怕得不敢去想。当年他气绝之前,瞥见明蔚的身影,听见明蔚的声音,但那之后究竟如何发展却无从知晓。
从前他以为修真界那么多緋闻谣传,好像什么消息都不太难打听,可是生活在人间几年才发觉修真界其实和凡人生活的世界离得很远。
「明蔚……」杨慕珂在心里默念那名字,自他一死彼此就失了感应和所有联系,不管他呼唤多少遍也不可能再有回应。心里不仅空了一大块,而且随着岁月流逝,内心也不断被寂寞侵蚀蛀空。剩下遥远前的回忆,嵌在某一处发出光亮,他很害怕自己有朝一日连那些都遗忘、失去。
这几日天没亮杨慕珂就准备出门,为了给春蓼炼符,他得先找块风水适宜的地方。好的风水人人抢,若遇上江湖术士还能靠实力交流一番,就怕对方是结丹期以上的修为,那样一来就有些棘手,他最想避免的就是遇到修真界的人。
儘管这十年来他一次都没遇过什么修士,那些傢伙高高在上也不屑往人间跑,除非是像天蘅教那样有入世特性的,多数宗派还是喜欢远离尘俗喧嚣。不过这些天他老是心神不寧,前一日他已经拜託邻居帮忙看顾母亲,自己去城郊寻地炼符,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,他在认穴眼准备定穴时,出现几个身着灵素宫道袍的傢伙。
杨慕珂没把包袱里的吃饭傢伙拿出来,他安静迎视来者,他们其中一人打量他几眼就问:「这位道友可是看上了这块地?」
杨慕珂按着挎在肩上的布袋退开来,果断放弃了原先看中的地点,他摇头否认:「没有,我只是路过而已,不是什么修道者,几位道长请。」
杨慕珂转身就走,为了避免他们起疑还不敢走得太急,幸好那几个应该都是灵素宫新进的弟子,因为全是生面孔,穿的也是初阶修士的衣袍。不过不可掉以轻心,他绝不想再见面任何灵素宫的熟面孔了。
「慢着。」灵素宫的人喊住杨慕珂,后者停下脚步顿了会儿才回看他们。
「这一带有些山精野怪出没,虽然还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,但是前两个山头的镇上发生一件怪事,古寺僧人一夜全死,还有城里也有些人莫名就死了,说不定是什么妖邪作祟,也可能跑到这里来,以防万一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吧。等我们忙完了送你回城,一起活动也比较安全。」
那修士倒是考虑得周到,可是杨慕珂并不担心这些,他客气婉拒道:「多谢道长善心,不过我还有事要急着赶回去,来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这一带我还算熟,应该不会有事。那么恕在下先告辞了。」
出言挽留的修士觉得这青年气质不像凡俗之人,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追问:「你真的只是路过这里?」
杨慕珂背对着他们,不耐烦的撇了撇嘴,但转身后又立刻恢復平静淡然的样子,他撢了下布袋上没有的尘埃说:「的确只是路过而已,家里长辈的身子不好,我出来找些药材回去。不信的话你们看。」他从袋里拿几株先前看到就顺手摘的蕈子和野草,他所言也是实话并不算骗人。
那修士点头浅笑:「祝你家人早日康復。快走吧,这里等会儿可能要下雨。」
杨慕珂不再多言,转身就走,一远离那伙人就飞快回城。他回程时会路过一条大河,此时正值春汛期间,许多老百姓喜欢在大桥上看热闹,也有些贩夫走卒会来做生意,这天人潮特别多,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习惯人多嘈杂的地方,加上刚才遇上灵素宫的人,心情还没缓过来,他渡桥时有些头晕,避又避不开,这座桥是他回住处或出城的必经之路,只能硬着头皮赶紧穿越大桥。
「真要命。」杨慕珂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,这时天气还有些寒凉,他却已经一头冷汗,身子又算不上好,怕冷也怕热,忍不住掩嘴咳了两下,不巧前面传来一阵骚动,变得更拥挤了。
「有人落水了,好像是个孩子。」
「噯呀怎么办呢?水流那么湍急,谁敢下去。」
「恐怕只能去下游捞了。」
「救救我儿啊、拜託谁来救命啊──呜啊啊!」
杨慕珂听路人交谈知道有人被挤得掉进河里,他碰巧就在桥面一侧,转头一看那水流湍急,常人的确无法下水,河面上有个小孩载浮载沉,情况危急。他不擅水性,只能匆匆摸索袋里想找有没有符咒可用,前头又传来一阵惊呼声,有道人影自河面掠过,把落难的孩子救回岸上。
「看来是没事了,也不用我想办法了。」杨慕珂心里这样想,暗自松了口气。桥面上的人逐渐移动,似乎都赶过去桥的彼岸围观那小孩的情形,他没兴趣凑热闹,下了桥就赶紧往前走。
他走了一小段路,不经意想起方才瞥见的人影,那人着深蓝衣袍,凌空飞行的姿态与记忆里某人相像,内心顿时有了警觉,加紧脚步想到前方闹市巷子里躲着。过往种种不堪的记忆,此刻犹如雨刀往他身上落下,恐惧、厌恶等情绪狂暴涌上来,令他浑身难受,头也越来越晕眩,他开始有点想吐,步伐踉蹌的躲进巷里靠着一面墙喘气。他仰首闭眼,叫自己什么都别再想了,一旦去想的话,心中也只是恨而已,会越想越怨恨,然后变成自己最不想要的样子。
那段日子他所以为的全是虚假,失去了所有珍视的东西,他还不够可笑么?
有一隻手驀然搭到杨慕珂的肩上,令他惊悚一颤,僵在原地。他睁大眼瞪着前方斑驳的墙面,不想转身去看对方是谁,可是那人还是将他扳过身去面对,要他看个清楚,认清现实。
蓝晏清倒抽了一口气,惊喜不已,语气轻哑道:「真的是你,盛雪。」他难以置信看着躲进巷里的青年,忍不住将对方掩着半边脸的瀏海拨到一旁,目不转睛看着,生怕是自己在做梦或是认错了人。
另一方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。杨慕珂如堕冰窖,身心发寒,他头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们发现杨雿熙,他以为自己会很激动,但此刻他却出奇的冷静,拨掉蓝晏清一直按在他肩上的手说:「你认错了。」
「不,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。」蓝晏清的声音在颤抖,他改而握牢那青年的手腕说:「你还活着,还活着啊,太好了,你还活着,手有些冷,可是不是冰冷的尸体,我一直都不信你死了。」
杨慕珂的手腕被抓得有些疼,又挣脱不开,他不禁皱眉低斥:「手要断了。」
蓝晏清吓得松手,又捧起青年的手仔细看了看,小心的抚摸他手腕喃喃:「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对不起。」
杨慕珂腕上留了红痕,不过很快会退去,他才没空在意这个,粗暴的抽手否认:「你认错人了。我不认识你。」
蓝晏清皱紧眉心,双手撑在墙面将人困住:「你是不是伤得太重了,连师兄都不认得了?对,定是如此,我会医好你的,你先跟我走吧。」
杨慕珂不耐烦的白他一眼,吁了口气推开蓝晏清呛道:「你这人怎么回事?都说我不认识你,我天生就长得这样,容易被人错认,你再纠缠不休我就要喊官兵来──」
杨慕珂转身时警觉要躲开蓝晏清的碰触,蓝晏清果然从身后出手偷袭,想打晕他,最初虽然躲过了这击,可是当他溜到巷口时,看似平常的土地忽然像泥沼那样软陷下去,他惊觉巷口这里设了陷阱。
蓝晏清也变狡猾了?杨慕珂万分恼火,想骂却发不出声,去你娘的蓝晏清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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