狙击 - 第六章〈玩笑〉之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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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还没有亮,魏铭就来到了警局,外表还是一样狼狈,只是精神饱满多了,像是刚充饱了电。
    一进警局招呼也不打,他就要往暂时拘留的牢房去。好险今日是庞璀当值,眼明手快一把就拦下他。
    「这么早。」庞璀缓缓地说,刻意把步调拉慢些。
    「嗯。」魏铭试图绕过他。
    「吃了没有?」庞璀拖时间的特色就是间话家常,这点怎么也改不了,对待魏铭这样智商的人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。
    果然是浪费国家公帑!
    「不要浪费我时间。」魏铭看透一切冷冷的说。
    快把该復的仇了结,魏铭刚刚才做出『我会回来』的誓言,不管是为了谁,这事情必须尽快了结。
    已经耽搁魏铭的人生太久太久了,久到他曾经以为除了报仇外的人生毫无意义,可现在难得出现了他想要努力的目标,他不想再多等一分一秒。
    自此刻起,就算二十四小时、四十八小时、一周、一月、半年、一年,只要修女还活着,他就打算一直黏着,直到她说出些什么关键,足以让她永远待在监狱里。
    「过了拘留时间,修女现在可是自由之身。」庞璀也不打哈哈了。
    「可她现在还留在这里不是吗?」魏铭沉着脸说。
    「但你看现在天都没亮,这样合适吗?」庞璀语重心长的说。「我知道很困难,但这件事你可不可以乾脆别管了。你一遇见她就失去理智,根本不是原本那个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随意破案的警察了。」
    「要是我不可以,就没人可以了。她更不是你们能对付的。」魏铭淡淡的说,陈述事实,没有要嘲讽的意思。
    「那你能不能对她客气些,以目前的证据来说,根本不能判她什么罪。她无端待在警局这么久,看看那些信徒会不会暴怒说什么执法过当。」庞璀劝道。
    「她自己要待的,信徒能说什么?」魏铭冷笑道。
    「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,就跟你一样,什么证据都不看,就发了疯似的指责她有罪,要是你从头到尾都搞错了该怎么办?」庞璀皱着眉说。
    「你也不信我?」魏铭素常是疯了些,但庞璀通常都是信的、放任的,所以往往歪打正着的找到破案关键。
    「我信没有用。我们当警察的,就是要蒐集嫌犯犯罪的证据,蒐集到足以让法官认为她有罪。魏铭,你不是法官、不是审判者,不要试图定别人的罪。你是警察,就要做警察该做的事情。」庞璀苦苦劝说道。
    「看来我当初该去考个法官。」魏铭冷哼一声。「不过凭你们这些垃圾警察,大概连将她带进法院的能力都没有。」
    魏铭将庞璀老人家稳稳的向右移开,迈着坚定的步伐往牢狱走。
    王胜利心情极好。
    他本来还想把魏铭留的那张纸条裱个框掛起来,想了想觉得自己夸张,费尽千辛万苦才克制自己别这样做。
    他捧着手中的热可可,随着魏铭曾经演奏过的古典乐随意舞着,不是华尔滋节奏有些难抓,可反正也没人在看,不会有人评价他此刻的舞姿有没有符合高级牛郎的标准。
    他只是最单纯的,怀着那样浪漫的心事,轻轻的摇晃着身子。
    王胜利家里有很多面镜子,多到有些夸张。连落地窗在天黑之后,也能变成两面大镜子。他突然想起魏铭第一次踏入他家的时候,也是盯着他家的镜子研究着,魏铭肯定是觉得他怪,或是特别自恋之类的。
    王胜利轻松的摇晃着,离他近的那些镜子里,都是他幸福洋溢的神情。
    话说回来,他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面镜子呢?
   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?他只觉得少了几面镜子就没了安全感。
    他记得他的牧师父亲也问过他一样的问题,当时小小的王胜利只是摇摇头,而父亲尊重他也没再问过。
    王胜利皱起眉头,一旦激起了好奇心,就会忍不住深挖下去。
    就算是结了痂的伤口,也会手痒将它掀开。
    这就是人性,是否后悔都是后话了。
    王胜利盯着自己看,金色的头发,绿色的虹膜,手上的热可可还冒着烟,若有似无的遮住了他的面貌。
    到底是为什么呢?
    他不知道盯着自己看了多久,久到除了镜中的自己,四周一片模糊。看得累了,王胜利笑着问自己到底在干嘛,然后有点艰难的揉了揉眼睛。
    塞了东西在眼睛里,可不是想揉就可以乱揉的。
    再睁开眼,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,或许只是那么隐约的一瞬间,王胜利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站在镜子的左下角,一高一矮在镜中,都是同样认真的神情。
    『我不是方翼禾、我不是方翼禾、我不是方翼禾……』彷彿听到镜中的那个孩子近乎崩溃的低喃着。
    为什么那么讨厌当方翼禾呢?
    这个突然从脑海中迸出的片段让王胜利感到陌生。
    说来奇怪……
    当初年仅三四岁的方翼禾经歷了父杀母死,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也不能这样想,当时他年纪那么小,或许也没有办法决定能不能遗弃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难道是因为想要摆脱被修女侵害的过往,所以他才会那么厌恶这么名字,厌恶到他每天要盯着镜子洗脑自己吗?
    盯着自己染着的金发,就可以说服自己不是方翼禾了吗?
    可既然那么厌恶修女,为什么不是对着镜子骂一些修女去死之类的?为什么不是加深对修女的厌恶,而是厌恶自己呢?
    难道那么小的自己已经有什么被弄脏的概念了吗?
    王胜利只是看着,想要摸摸那孩子的头,安慰他几声。
    或许是因为洗脑的很成功,就算他知道自己就是方翼禾,那些记忆也都是真实自己的记忆。但他没有办法把王胜利和方翼禾画上等号。
    他的情绪,虽然会害怕、伤感、心痛,但那些回忆都像是看一场电影,影响个几天就会削弱不少。
    他最近是常做恶梦,他也不胜其扰,可是只要睡醒时有人提醒他自己是王胜利,那梦中本来浓烈的情绪也不復存在。
    说到底,他已经不是方翼禾了,过往的他早就结束了。
    修女的存在让这个临时的牢笼变得高级起来。
    原本该是空无一物的,现在多了个柔软的床,看起来很暖的被子,床头柜上有檯灯,还有一本圣经搁在柜子的第一个抽屉里。
    简直变成了一间雅房,或许比一般人的房间更宽敞了些。
    魏铭知道自己不能进去,于是跟之前一样在牢房外坐了下来,等她先发现他。
    修女没有睡觉,背对着魏铭坐在床上。
    「找到答案了吗?年轻人。」修女语气和蔼,就算没看见她的正面,也可以想像她带着一贯慈祥的笑。
    「没有,所以来你这里找。」魏铭这次对决冷静而沉着,反正早就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了。
    「那你找错人了,我该说的不就都说完了吗?」修女一样轻轻说道。
    「你什么也没招。」魏铭否认她说的话。
    修女轻笑着,下了床,走近了魏铭。
    她的笑容无懈可击,这么沉着冷静又带着一无所知的表情,在法官面前一定很加分,所以必须找出更有力的线索才可以。
    「我都说了,只是你没听进去。」修女带着悲悯的眼神望着魏铭。
    而魏铭没有半点示弱的迎着那样的目光。
    「这样说吧!你知道在比赛场上谁永远不会输了比赛吗?」修女笑着问。
    怕又是什么逻辑陷阱,魏铭什么也不说,示意着她继续说下去。
    魏铭感受到修女的笑意更明显了,眼还瞇了瞇,心情似乎相当愉悦。
    「是裁判啊!我虽老却不傻,既然入了局,要当的一定是裁判的角色。」修女笑着说。
    「这件事情,只有我能当裁判,你有罪,就该被判刑。」魏铭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在闷烧,修女又扯那些匪夷所思的话,让原本打磨好的耐性,又渐渐的消失殆尽。
    「可怜的孩子,看来你仍是毫无头绪。不如我提示你吧!」修女笑得无比灿烂,因老化满是皱褶的脸庞也明亮得起来。「我是无辜的,你想要定我什么罪呢?」
    狡诈的修女,说是要提示,不过是重复一次她的喊冤罢了。
    「没关係,我已经准备要跟你慢慢耗了。」压住自己的脾气,魏铭硬是挤出一个不管多久我都无所谓的笑脸。
    反正没意外的话,他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耗,而老人家的时间可能寥寥无几,应该会比较珍惜……
    不对,珍惜的话,她又何须待在此处?
    「傻孩子,你一定要我说那么明白吗?你知道人类在存取记忆的时候会切成片断,将比较重要的那些放在长期记忆里。存取时自然是毫无问题的,但要提取记忆的时候,大脑的神经元会连结形成网络提领出那些片段,然后用自己的逻辑试图补足完整的记忆,再述说出来的记忆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了。而且这种现象,会随着时间的长短而越来越严重。其中有趣的是,人一旦经歷创伤之后记忆更是不可靠的,他们可能会把最不想面对的那些事情遗忘、跳过,然后用自己的逻辑补完整个故事。」修女笑着说,越来越兴奋。
    「你想定我什么罪呢?你姊姊的杀人罪吗?」修女将手伸向牢外的魏铭,在他陷入思考难以动弹的时候,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。「可惜啊!我没杀过人。」
    喝完热可可,王胜利裹着棉被在沙发上小瞇一下,一不小心又坠入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梦境。
    他们最后终于结束,修女心满意足地用手掩着面笑了笑。
    「今天太有趣了,我改变想法了。我们都别死了吧!」修女捧起了方翼禾近乎昏厥的双颊。「来日方长啊,你的往后馀生,恐怕都会有我的身影,等着看吧!」
    「可是,这个女孩就难处理了啊……」修女看着那勉强站立的浅蓝色身影,皱着眉头又轻轻的笑了起来。
    修女一步步的向女孩逼近,方翼禾心如死灰的闭上双眼,只听得到脚步声。
    女孩挣扎着发出骂声,修女觉得有趣,一次次拍打她紧绷到极点的小腿肚,女孩每一次颤抖软了脚,就是对自己执行了一次绞刑,她必须努力坚持着站立,才有办法呼吸。
    「有趣有趣,这让我想要继续下去。可是我现在全身是汗,先去清洗一下,等等就回来。你如果受不了折磨,可以踢掉椅子,请自便。」修女笑着说,边说边往小房间内专属的浴厕走去。
    只是修女没料到瘫软在地的方翼禾还有力气可以逃跑。
    方翼禾面无表情的拖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,一件一件的把自己原来的衣物穿好。
    他的心里面除了恨之外,什么都没有了。
   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?
    为什么偏偏都是他要承担这些痛苦?
    父亲杀了母亲然后被判了死刑,虽然没有大人在他面前提过,但是孤儿院的小朋友不知在哪听说,用这个为理由嘲笑着他凄惨的命运。
    孤儿院那么多个小孩子,为什么偏偏就他像极了修女以前喜欢过的男生,而要承受这种伤害?
    他分明就快要可以幸福了不是吗?
    他提起脚往前踏,却不知道该踏往何方。
    修女刚刚说的那句:『来日方长啊,你的往后馀生,恐怕都会有我的身影,等着看吧!』几乎泯灭了他所有的希望。
    不管被领养到了哪里,修女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出现,然后将他拖入地狱里。
    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死在这里?
    他走向绳索,虽然他年纪很小,但他知道,这样吊上去会死的。
    浅蓝色洋装的女孩在眼前晃晃荡荡,对了,他刚刚活在那样的痛苦里,差一点就忘记了有这号人物。
    「小弟弟,门就在那里,你现在跑出去求救,还有机会的。」说话很困难,但是她还是努力踮起脚让自己表达清楚。
    由她痛苦的神情可以得知,她快要撑不下去了。小腿肚的肌肉在抽动着,不知道是不是在抽筋,那一定是很痛的吧!
    跑出去?这里是最隐密的地方,他只要还在孤儿院里,就一定会被抓回来的。
    他已经没有希望了。
    「大姊姊,我已经没有希望了。」方翼禾露出一抹苦笑,但眼神还是那样空洞无比。
    「不会的,我们一起把那个坏蛋抓起来。」女孩努力地说服着他。
    对,只要修女消失,他就又有希望了对吧?
    可是,要严重到她永远消失才可以,要是有一天她出来找上他,继续伤害他该怎么办呢?
    怎么办呢?
    对了,爸爸把妈妈杀了之后被判了死刑,所以也死了。
    那如果修女杀了人,应该也会被判死刑吧!
    等她死了,他就有希望了吧?
    对生存的渴望驱动着他,一个五岁的孩子,踢翻一张椅子,轻而易举。
    一切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。
    浅蓝色的洋装在他面前摇摇晃晃,已经没有了挣扎。
    方翼禾突然回了神,空洞的眼回復了原本的模样,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令人颤抖的景象。
    现在往门外跑很快就能被抓回来,就算遇见了别人,要是有人觉得大姊姊的死是自己害的该怎么办?他说得了谎,骗得过别人吗?
    修女还在浴厕清洗,但也快出来了,他要逃,只能现在逃了。
    除了进来的门之外,这个地方还有两扇暗门,修女当初觉得有趣都教过他该怎么开,一个是通往新的疗养院或公园的门,另一个是通往孤儿院的大马路上。
    修女一定会觉得自己为了要逃的远远的,所以会选择第一个门。
    于是方翼禾下定决心,开啟了另一个门,头也不回的拚命跑着。
    为什么王胜利会那么讨厌方翼禾呢?
    小小的他对着镜子一次又一次如咒语般呢喃着。
    『我不是方翼禾、我不是方翼禾、我不是方翼禾……』
    他真正讨厌的,是那个曾经不善良的自己。
    王胜利是被一通电话拯救的,他沉在可怕的梦境中几乎溺毙。
    「不是吧!才上班几天就搞失踪,这叫我这个老闆怎么办啊?」梅虔篆走出后场门,在小巷子里一脸慌张开着扩音对手机吼着。
    说到开扩音这件事可有个小故事,但不怎么重要,总之这就是梅虔篆故意要硬起脾气装兇时的预备动作。
    「我……今天可能要请假……」浓浓的鼻音,语带哽咽,这声音就算梅虔篆再迟钝都不可能没发现。
    「怎么了?发生什么事情?你又做恶梦了吗?」梅虔篆语气马上柔和起来,毕竟这些天来都是他在身边安慰刚被恶梦惊醒的王胜利,不过是一天没在身边而已,怎么又吓成这副德性。
    这代表他没有好好照顾到王胜利,要是他连这件事情都做不好,那就是庞灿会亲自照顾他们家胜利,这样他就只能惨兮兮在一旁乾瞪眼了吗?
    「没事没事,王胜利已经平安长大了,跟方翼禾没有关係了喔!」这句话是梅虔篆每次遇到这个状况必须说的一句话。
    「不是这样的……呜……」电话那端的王胜利泣不成声。「方翼禾他……不是好人……」
    「他……杀了那个试图拯救他的大姊姊……」
    那天梅虔篆很讲义气的关了店,直接杀去王胜利他家找他。
    到了的时候王胜利已经冷静多了。
    「你当时才五岁,你别无选择。」身为好友兼情敌理所当然的站在王胜利的立场说话。
    「我真的可以,只当王胜利,不当方翼禾吗?」王胜利泪眼汪汪的,泫然欲泣的模样让梅虔篆同理心爆棚的差点掉下泪来。
    「你好好的王胜利,要是不记起任何东西,那就永远都是王胜利。你在我心目中是不会改变的。」梅虔篆诚恳的说。
    以前他不知道,但他知道现在眼前的这个王胜利,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。
    「可是我记起来了。」王胜利苦恼的抱着头。「那些感觉不属于我的回忆这样突然冒出来,我就突然变成了罪大恶极的人……」
    凭什么?他分明快要得到幸福了。
    为什么分明是五岁的方翼禾做的决定,却要三十五岁的王胜利来承担呢?
    他甚至都不觉得他跟方翼禾是同一个灵魂。
    「不然,我去打听一下受害者的家属。我们悄悄的帮助他们做一些实质的弥补?」梅虔篆提议着。「这样你骨子里的方翼禾应该会好受一些吧?」
    「为什么这些事情都在我身上?这不公平。」王胜利感到无比厌倦,不论怎么逃,都逃不过那些过往。而事实上,是他一直傻傻地朝过往奔来,等到野火焚身才尝到了痛楚。
    正当梅虔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安慰王胜利的时候,他看见了桌上放着魏铭留下的纸条。
    「你还有希望不是吗?」梅虔篆将纸条交在王胜利的手上。
    王胜利两行热泪止息不住,还硬是扯了嘴角弯成苦笑:「他是我最深最深的绝望。」
    「那傢伙昨天没好好对你吗?」小太监也只敢这样私底下乱称呼皇帝陛下。
    「魏铭他,嫉恶如仇。杀人者死、有罪者就该受罚。」王胜利抱着头绝望的说。「他怕是再也没办法接受我了。」
    「可他不知道是你。」梅虔篆说。「为什么你凄惨了大半辈子,最后连一点幸福的机会都要被剥夺呢?」
    「他说不定根本也对我没有意思……」纵使有那张纸条,王胜利还是不相信自己会被魏铭那样的人爱着。
    「没意思有什么关係?难道就要放弃吗?」梅虔篆突然意气风发的发表言论。「在她还没有表达绝对厌恶之前,就算碰壁千百次,我都能重新爬起来。说不定有天就能成功呢!」
   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摆脱过去,要王胜利因为一段方翼禾的记忆就放弃现在所建立的一切,他也是做不到的。
    在等待魏铭的这段时间,他也会好好把方翼禾忘了,甩掉那些本就不该拖在身上的负罪感,重新开始。
    这算是自私吗?
    他不过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。
    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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