贵妃死的那一年 - 第69节
若要说特别,大概是那个看上去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小少年,不知如何杀死了身形是他数倍的太监。
非她冷血,不再心疼那只沦为腹中肉的兔子,而是定远侯教她学会了处理如何面对弱小生命的离去。
丹秋又端来一杯温茶,泡的是雏菊,养神助眠,“郡主,奴婢去拿一块安神香吧?”
楚明玥摆了摆手,“不碍事,只是在梦中记起一段陈年旧事,和往日噩梦不同。”
她喝下安神茶,又用清水漱口,缓缓躺下,丹秋放下层层纱帐,留一盏灯后到外间守着。
透过轻烟帐,隐约可见那盏烛光一点柔黄。
屋外蛙声惊醒夏虫,又是一曲虫鸣和蛙声的合唱,偶尔会有被吵醒的鸟儿,扇一扇羽翅,发出簌簌声响。
夏夜宁静,让出现的夜里的一切声音都趁得格外明显,楚明玥睁着双眼,迟迟未能再次入眠,她聆听着外界的所有声音、和自己的心跳声。
就在方才,那一声羽翅扇动之下,她又一次回忆起,是在宣珩允十二岁之后,他忽然一夜间变了性情。
那一年她十五岁,奉华帝一言九鼎,许昭阳郡主太子妃之位。
就是那一年,十二岁的阴翳九皇子忽而不再惧怕奉华帝,顶着奉华帝厌恶的目光跪在太极殿,求奉华帝为他指派一名博学多才的老师。
六皇子、七皇子……这些受宠嫔妃们的儿子,早在六岁时,就有了特赐的先生,除大课以外,独自授学,这些先生,往往在朝中任要职,待皇子们长大,先生便是他们身边的第一个心腹之臣。
而那些不被关注的皇子们,只能到国子监,和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孩子一起上大课。
他一改沉默寡言的冷漠性情,虽然依旧少言,却开始变得如一位金尊玉贵的真正皇子一般,谦和有礼,温润端持。
楚明玥那时是欣喜的,她以为他是为了争取一个与她的机会。
楚明玥翻身侧卧,枕着一只手臂,夜越深,思绪愈发清晰,方才那个梦,让她惊觉当今的陛下,越发像极了他们初识前两年的人。
而如今,从那段执迷不悟的情错里抽身再看,那两个性情,恍若两人。
“太极生两仪,彼既是此,此既是彼。”
崔司淮那日在宫门口的话突然在她脑中一闪而过,她掀被坐起,两指轻揉经外穴,又记起那日到大明河宫,宣珩允仿若癔症的痴语,他说他不是他?
这一缕缕思绪交织在一起,在楚明玥的脑海里越趋越近,只要再有一个线头,那些条理清晰的线索便会被她一根线抽出,见到真相。
但那根线头不在她这里,她在这一刻意识到,她需要认真和宣珩允谈一谈。
纱帐外光线渐亮,一夜再无眠。
而后数日,楚明玥日日照顾在府上养病的花芷萝。
于第三日的时候,大理寺查清薛府往日所有恶行,吏部张贴告示,将春晖公主和薛炳贵二人假借定远侯之名蓄意敛财、暗害先帝钦赐婚亲儿媳等恶行公之于众,被判下对先帝大不敬之罪,等同谋逆,死罪。
这一日,花芷萝从每日久睡中第一次彻底清醒过来,面容上现出光彩,前来问诊的孙太医说她已经闯过最危险的时期,往后的日子,会逐渐恢复。
这日,甜儿出府抓药带回新消息,京兆尹的巡防卫出洞肃清坊间流言。
令楚明玥不解的是,此举兴师动众,却只抓到了将天罚一说祸引妖妃说辞之人,并未抓到最初传播天罚流言的人,不过,说来奇怪,她这些日子再未做过漫天黄沙里被众人怒骂妖妃的怪梦。
妖妃的传播者,是几个古纥人,以往来经商的名义蛰伏洛京。
虽然这些人被擒获,但甜儿说,茶馆里都在议论,这些人能平安躲避这么久,京中一定有位高权重者照拂。
“如今朝中再无有望分权的其他皇子党羽,又有何人会助古纥人胡言乱语。”
楚明玥的花园里,拱形长廊架起的藤萝花自头顶挡住夏日灼光,繁密花叶投下的阴影绵延出一道芬芳馥郁的花廊。
花廊下传出花芷萝的声音,光是听声音就知道,这段时日,楚明玥把她照顾的极好。
花芷萝躺在藤竹躺椅上,身上盖着一条冰丝毯,她正从一旁的小桌上拿下一块坐冰的西瓜,被长生眼疾手快一把夺下。
“哎呀,好长生,你就给我吃一块儿吧,我这每日里喝汤药,嗓子眼儿直往外冒苦气。”
长生把西瓜放回冰盆里,丝毫不留情面,“不行,孙太医说你三年内不得入寒食。你不遵医嘱,若是哪日死了,阿姐要伤心的。”
“哎哟呸呸呸,你这丧瓜孩子,回屋念书去,整日嘴里没句好儿。”花芷萝坐起抬了抬手臂,做出要收拾他的模样。
小案另一边的藤竹躺椅上,楚明玥半躺着往口中送入一小块儿西瓜,她未侧目,只听到长生一路跑走的脚步声。
待她咽下口中凉甜果肉,忽然坐起,眉目皆是惊喜,凤眸越过小案往那端一挑,唇角抑不住得意之色,“他方才可是唤我阿姐了?”
花芷萝接过水月递给她的温热花茶,复又躺下,“瞧你这一脸喜色,没出息。”她轻剜楚明玥,“那丧瓜孩子都要被你惯成这府里的小祖宗了,一声阿姐就给你高兴成这样。”
她朝那边抛一个飞眼,尚有些许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坏笑,“你分我块儿瓜吃,我保证替你把那小子收拾的服服帖帖。”
楚明玥双腿盘坐,又拈起一颗葡萄朝花芷萝晃了晃,接着送入口中,“你?”她竖起一根食指伸出手臂摇了摇,“我不信,长生被你带几日,定是要染上一身纨绔习性。”
花芷萝不满瞪她一眼,说回先前话题,她放下花茶撑起手臂侧卧,“你说这朝中,是哪家不怕死,敢包庇那些古纥人。”
楚明玥歪头沉思片刻,摇头,“不知,不过,那些未抓到的天罚流言散播者,大抵是不想抓。”
“你怎知?”花芷萝挑眉,“你入宫了?”
楚明玥翻过去一个白眼,“我这些日子忙着照顾你,都把要入宫的事情给耽搁了。”
她白日醒来,惯不记夜里做过的梦,但那日突梦儿时之事,她一直谨记,要入宫和那人谈一谈,以解心中所惑。
花芷萝幽幽叹一口气,戚哀长喊:“想我花家门楣往昔何其荣光,一朝凋敝,啧啧,往后啊,你得一直照顾我,我孤苦无依,太惨了,昭阳郡主可不能不管我。”
楚明玥听着这番话,神情逐渐沉凝,她复躺下,缄默几息,终于展颜舒笑。她知花小六,正如花小六知她。
那一番话,恰恰说明在花小六的心里,不曾因花家与楚明玥心生芥蒂,也是属于花小六的独特安抚,她在告诉楚明玥,无需愧疚。
头顶一阵窸窣响动,是睡在花架上的玉狮子伸直四条腿翻了个身,随着它的动作,萝叶一阵晃动,有光束顺着罅隙漏下来,打在楚明玥的脸上。
她抬手覆住双眸,以躲灼光,只是眼皮下,仍旧一股酸涩热意。
*
一连数只黑羽鸟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窗口飞出,转而振翅入九霄。
小书房里,崔司淮、张辞水站在书案一尺开外,而书案后尚低头执笔之人,左手腕上依旧缠着绷带。
二人相视一眼,崔司淮先开口。
他往前迈一步,拱手行礼,十分规矩,“启禀陛下,微臣无能,未能从天辰道人口中审出其幕后主使者。”
书案后的人未停笔,直到批完最后两本奏折,才面露厌恶把手中毛笔抛入笔洗。
“竟是看不出,一个道人如此嘴硬。”宣珩允漫不经心扫过二人。
崔司淮低眉垂目,“那道人倒是尚未用刑就都招了,只是与他传递消息之人每每出现,必用斗笠遮面,他只知是个男人,长相、背景这些一概不知。”
凛冽的眸光移向张辞水。
张辞水心上一沉,只觉头皮发麻,“抓回牢里那几个古纥人,一入大牢,就,就尽数中毒身亡。”
作者有话说:
解释一下男主的两个人格哈,其实现在这个真正认可自己是宣九的人格彻底苏醒那一章节,有写,大概是我写的过于隐晦了,怕影响大家后边阅读,解释一下~
男主和女主相识时是十岁,上一世的男主重生在这一世的十二岁,这中间有两年(10-12岁),是那个阴翳少年和女主的相处,上一世的男主(温润儒雅的人格)重生后,两股意识本来是合一起的,是一个人,但是随着那个温润儒雅的人对女主过于淡漠,那部分从十岁开始且没有经历过上一世遭遇的记忆逐渐不满,慢慢分化出来成为独立的意识,形成一个独自的人格,就像一个读者说的,类似于人格分裂啦~
而那个温润儒雅的人格是重生而来的,因为带着上一世的记忆,所以才更隐忍更克制
第68章 68、68
屋里呈现出一片沉寂。
张辞水话落, 悄悄抬眼打量,发现宣珩允半垂眸凝思,那张沉翳的脸难辨喜怒, 他乌发半束, 发髻上不见了掐金龙纹白玉冠,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白玉簪。
张辞水怔了怔, 他对于今日内宫为陛下换的发式不理解, 如此这般不像帝王, 倒像个锦衣玉食的俊美公子。
陛下的行径,是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了。
“欸……”他挠着鬓角不由感叹出声。
那声自叹刚发出,脚背上一疼, 是崔司淮一脚踩过来,还用脚跟狠狠拧了个圈。
张辞水横眉瞪眼过去, 崔司淮悄无声息退回来, 和张辞水肩并肩站着,他压低声音说了句,“陛下如今少儿郎心性,你管好你那张嘴。”
张辞水直把眉心拧出涡来, 愣是没琢磨明白, 只好一头雾水继续站着, 待陛下发话。
两条线索都断了,这是不曾有过的失误。
而宣珩允微阖双眸,凝视着右手背上那个淡红色的伤痕,实则, 他并未因断了线索而恼怒, 他不是那个人, 要杀人总要摆足证据。
他不需要证据, 朝廷上那些人有异议,那就憋着,杀一个瞧不顺眼的人还要畏手畏脚,那千辛万苦做这皇帝做甚,就为了每日不辞劳苦批奏折?!
忽然,宣珩允蹙了蹙眉,他倒是把阿玥忘记了,还是得铁证如山,否则,阿玥真恼了,恐是会揍他。
那年他往沈从言的衣服上丢死老鼠,被阿玥揪着耳朵好一番教训。
思绪及此,他下意识揉了揉耳朵。
这个举动又让候着等他发话的两位心腹之臣面露诧异。
宣珩允忽然开口,“派一支黑衣骑到古纥,古纥王不该做出这等混账事,古纥应该是有事发生。”
张辞水抱手领命。
宣珩允把视线移到崔司淮脸上,崔司淮垂首抱手躬身待命。
“你去查沈从言的生父。”
崔司淮诧异抬了抬头,“微臣记得沈从言的父亲是楚将军当年的副将。”
这是洛京人人皆知的事情,且是楚将军带回的孩子,不会错的。
“那就查他的生父在做副将之前是干什么的,要事无巨细。”清越的声音明显开始不耐烦。
“是!微臣领旨。”崔司淮及其夸张的深深躬腰领命,他并不疑心陛下将京中异动怀疑到沈从言身上的举动,只是不解何故突然从那么久远之前查起。
他虽年轻,但跟着宣珩允的时间并不短,自是知自陛下尚为东宫储君时,就经历过数次线索尽断的暗杀,那些手笔明显非任何皇子所为。
宣珩允瞥一眼崔司淮的脸上,各色表情五颜六色,轻哼一声,“朕幼时的记忆,你自是想破那颗玲珑脑,也想不出。”
崔司淮讪讪一笑,又有些惊诧陛下竟会开口解释。
那年深宫冷秋,枯黄的叶落满地。
他躲在泛黄的假山后,想要给彼时比他高出两头的沈从言暗中一击。
被打磨数个日夜的石头边沿很是锋利,石头脱手冲着沈从言后脑勺而去,下一刻,被功夫已有所成的沈从言抬手接住,整个过程,他未望一眼。
那个霎间,石头掠去时,他听到沈从言下意识脱口而出了一句话,是他不懂的语言。
人在无意识之下脱口而出的句子,不会是胡编乱造胡言乱语。是他,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人后来未将这样的小事记在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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