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城 - 第12节
12
翌日,蜜姐和逢春二人,都睡得起不来床。老人下楼坐店。蜜姐的儿子也把学校什么补习课请假了,来到店里协助奶奶。待蜜姐逢春真正清醒过来,已近午饭时刻。二人拥被坐起。蜜姐睁着眼睛看逢春,逢春也睁着眼睛看蜜姐。一床地铺上睡觉,这么近脸对脸地看见,两人都眼睛鼻子懒怠无劲,嘴唇干涩,肤色因血气未动都是没有暖意的姜黄,都蓬头乱发草草,乍一看令人吃惊,再一看又被真实吓住,这吓住过后又有些私密的亲近,觉得两人都见了真相,便有了一个无言的共同秘密,就不免都笑了。
蜜姐拿过手机,用手机屏幕当镜子照,说:“我像个鬼。”
逢春也说:“我更像鬼,眼泡肿得像金鱼。”
蜜姐说:“是啊,女人夜里不能伤心流泪,只能快活流泪。”
逢春赶紧问:“啊,还有快活流泪的?”
蜜姐意味深长地看了逢春一眼,说:“说你年轻没经历还不服气,还给我上课,背古诗。”
逢春不好意思起来,拿枕头打过去。蜜姐接连又打过来。两人哧哧笑着闹了一会儿。不再提昨夜的恩怨争吵。都起床,一起收拾地铺,棉絮被子都一层层为奶奶放进柜子,把房间拾掇整齐,再各自梳洗一番。又各人打**手机出去:找父母的,问儿子的,问楼下生意的,种种不一,都是家常的呼应打点,看似琐细庸常,每一天都要有人才能安妥。蜜姐注意到逢春的儿子在她自己父母家那边,她与周源之间似乎并无问询与联系,夫妻之间连琐细庸常都没有了,那一定问题严重。蜜姐想:夫妻到了这种地步,逢春都不对他人投诉絮叨,也不抱怨责骂周源,就觉得逢春年纪这么小,做人其实还真是一个相当沉稳可靠的,要真的讨厌她,也很难。
收拾打扮完毕,蜜姐逢春出来街上,两人面貌焕然一新,都眉毛黑,唇膏亮,头发漂亮。天气是由凉渐至冷的秋了,是夜里下过霜的萧瑟,在城市繁华街区,霜留不下痕迹,只是教人感受到更严肃的冷。蜜姐逢春出门就凭空受到一个冷的刺激,人一收紧,身体就挺拔起来。蜜姐黄的脸颊也透出红来。逢春眼睛一亮,昨夜的红丝彻底遁去,涌出清澈秋水一层,眼眸黑亮如点漆。逢春是牛仔裤,短夹克,特长大围巾。蜜姐是皮靴,长裙,低领毛衫,外罩风衣。两人走在大街上,并肩联袂的样子,精神抖擞又清新飘逸,恰就是那些时尚杂志上的一对都市丽人。一路有人看她俩,她俩是分明知道就当不知道的那一种骄傲。她们已经省了早点,这是去街上直接吃午饭。
两个女人自己的一个小饭局,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有了。蜜姐想请逢春,逢春也想请蜜姐。只是蜜姐碍着自己年纪大一些又毕竟是店老板,身份上总有一个架子,正忖度着如何开口,逢春无遮无盖地就说了:蜜姐今天我想请你吃个饭你怎么都要答应我。蜜姐顿时心里很舒服,说,你不要和我争抢,这是我已经想好了的,昨夜我就说了要请你吃饭。逢春说你昨夜说了吃饭吗?蜜姐霸道地说:“说了!”逢春嚷道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今天是我先说的。蜜姐说你算了你胳膊扭不过大腿的。逢春就说那你总得先答应下一顿归我请。蜜姐连说答应答应答应。于是两人又说吃什么。蜜姐做东,逢春是客,由逢春选择饭馆。逢春说:“麦当劳。”蜜姐喷出笑来,嘲弄道:怎么你还是小女生的小资饭啊?逢春脸一红说麦当劳近啊,这边一家那边一家民众乐园还有一家,都包围我们了,又好边吃边说话。蜜姐说快餐到底算不上正经请客吃饭,到底还是没有饭菜好吃。蜜姐说算了不搞民主了就我带你去吃点好饭菜吧。逢春说:好!
蜜姐扬手招来一辆红色出租车,她俩坐了进去,司机照明蜜姐指的饭馆去。她们穿街走巷,越过无数人,无数市声,高架地铁无数工地。水泥柱子高大得人渺小。马路边有人拉拉扯扯,因电摩托车与小汽车冲突,摩托司机用手摸了自己额上的擦痕,把血举到自己面前看,刹那眼睛瞪得像牛卵子。怀了一副昨夜风雨昨夜寒的心肠,这样在城市穿越与观望,就别有滋味细细丛生:想要叹气,想要摇头,觉得这一城市的人都这样活着啊真是无聊、猥琐和不值得,又觉得自己好想珍惜,想要豁达,想要不计较,要比车窗外面种种人种种地方都漂亮都大方都值得。待到下车,进了蜜姐熟知的一家餐馆,认识蜜姐的领班热情洋溢地迎上来,领到一个面临山水风景的窗前小台。待到两个女子坐定,平视,目光里已经都是欢愉和悦,万水千山艰难险阻谈笑间已然越过,以前的不好,见不到了。只为今天好。今天以后都是新日子。
菜谱自然先给逢春,她想吃什么只管点。
逢春说:“随便吧。”
蜜姐嗤道:“哪里有随便这道菜?吃是大事,要点最爱的。”
逢春把一本菜谱阅读完毕,抬头说:“好像都爱,又好像都不爱,菜名看上去都好吃,就不敢相信菜端出来好不好吃。”
蜜姐说:“那还是我来?”
逢春说:“你来你来。平常我都是随便的,不会点菜。你带我吃吧。只是不要点太多了吃不完。”
蜜姐听也不要听逢春客气话,啪地合上菜谱,往餐桌边上一推,招来领班,自己吩咐厨房做菜。蜜姐要了一份泥巴封口文火煨的瓦罐老鸭雪梨汤,秋燥么,这是秋天最滋润的甜蜜蜜的汤;冬季里才是排骨藕汤,莲藕要待在塘泥里经霜覆雪以后才真正粉嫩。再一份干烧大白鲷,如今也只有武汉剩下鲷子鱼是野生的了,野生鱼臭腐了都比刚出水养殖鱼好吃千百倍。蔬菜来一份清炒菜薹,要铁锅爆炒,切忌大油锅过油的,那腻死个人,还把菜薹原本的清香去了;也不要辣椒,只起锅时撒一把蒜花。下饭菜呢,是炒三丝:肉丝,酸包菜丝,丝苕。作料一定要干红椒丝,泡姜片和蒜片。蜜姐对领班说:一定要叮嘱厨师啊,是蜜姐的菜啊,真正汉口人啊!可别一忙就瞎打发,以为是外地游客。领班唯唯诺诺地说蜜姐放心放心。
逢春在餐桌对面,捧着茶杯,已经惊呆。领班一去,逢春说:“哇,好厉害啊!光是听着就口水直流!蜜姐吃饭原来这么有学问啊!今天又让我见识了,你真是一个阿庆嫂啊!天啦天啦!”
蜜姐说:“我的小姐啊,武汉菜多好吃啊!每个季节都有啊!我今天这几样,绝对是秋季经典。哎呀,把你生在武汉真是浪费资源。”
及至菜肴一份一份端上来,逢春扑上去就吃,每一筷子都情不自禁要哇哇叫好。她叫道我的妈啊好好吃啊好好吃啊!她在餐桌下面的一双脚,也忍不住要跟着直跺跺。逢春简直还是一个小姑娘。把蜜姐乐得合不拢嘴。这番境界,就无酒不成欢了。蜜姐说:上酒!
逢春说:“我不会喝酒。”
蜜姐说:“尽说些没志气的话,酒有什么会不会的!”
逢春说:“我真不会喝。”
蜜姐说:“喝!酒这个东西,只有喜欢不喜欢,敢喝不敢喝。今天你不敢吗?”
逢春胆子也被鼓励起来,说:“那就——敢吧?”
一瓶百威啤酒,两只玻璃杯倒了出来,蜜姐逢春一人一杯。干烧大白鲷是鲜辣的,把逢春吃得一双嘴唇红彤彤满口热气。她也不知道深浅,端起啤酒,喝了一口,贪图凉爽,接着又一口把一杯都喝干了。然后拍着自己胸脯,看着蜜姐,觉得自己头不昏来眼不花,自语道原来啤酒没有问题。接着又把一杯一饮而尽,蜜姐连夺她杯子都没有来得及。逢春喝完对蜜姐说:“感觉很好呢。看来我其实有酒量。”接着又吃菜,眼里愈发水亮盈盈的。
蜜姐吃得不多,几筷子菜吃过,就喝酒,抽烟,就看着逢春吃,看人喜欢吃自己点的菜,也有知音之乐。乐得蜜姐,时不时要笑出来。啤酒又上了一瓶。蜜姐要逢春慢慢吃慢慢喝。逢春也不再那么饥饿饕餮,却更兴奋,语调都不觉提高了一倍,远比平常悦耳动听。逢春嚷道:“是的是的,我要慢慢吃慢慢喝,我要学会享受人生!”
说到人生,话题就来了,两人的话都多起来。就像谁把她们心里要说的话,放鸽子一样开敞了鸽子笼,一群群鸽子,高高飞出去,又在空中忽地一个回转,飞来飞去,千回百转,总是围绕人生这个主题,来回旋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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